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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幸运,也没用其他方法。”
“达到目的了,你肯定趾高气扬吧?将来想做魔法师吗?”
“看你这样子,魔法师恐怕是没什么前途吧。”
戴妮斯哈哈大笑,说道:
“对,没有前途,你千万不要尝试。”
“可是我父亲又是跟谁学的魔法呢?不会是你吧?”
“我会有那么差劲的徒弟吗?如果你想模仿那小子,还是趁早放手吧。要想学习魔法,你必须去世界之都。你在这个小山沟里,怎么努力都是白费。所以呢,莱文那小子也变得精神不正常了。”
琪普洛莎闭上了嘴。正如戴妮斯说的那样,她要去世界之都,她要驯服雪鸟。这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你也去过吗?”
“世界之都?当然去过。”
“学到什么了?”
戴妮斯又是哈哈大笑。
“学会了抓老鼠的方法,比捕狼更难点儿。”
“为什么?”
“要是在百步之外射箭,射中老鼠更容易,还是射中狼更容易?”
琪普洛莎瞪了一眼戴妮斯。
“照你这么说,抓麻雀比抓雪鸟更难了。”
“对。学会捉雪鸟之前,不要尝试去捉麻雀。莱文不知道这点,你不要忘记。”
三年后的冬天,琪普洛莎十七岁了。奥吉德娜紧紧跟在姐姐身后,鸟儿仍然做出熟睡的样子。
早早降落的雪已经结冰,通往杉松城的路更加艰险。那些不得不冒雪赶来的人通常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这一天也是如此。几十匹马组成的队伍来到城门前,气势汹汹,人和马都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他们是从北玛尔来的使臣团,借口来看传说中的雪鸟,其实不仅罗西亚,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站在鸟儿紧闭双眼的锈蚀鸟笼前,使臣说,问题在于前年新上任的比斯肯亚领主诺威尔。罗西亚默默地听着。使臣滔滔不绝地说,诺威尔是个骄傲残忍、不知廉耻的人,他随心所欲地控制国境树林,肆意杀害北玛尔的猎人,当选新领主之后也没有出于礼仪而通知周边国家。这些无聊的话题没有丝毫价值,非但不会令雪鸟睁开眼睛,连老鹰都不会为之拍打翅膀。北玛尔和比斯肯亚的关系从来没有好过,每过几十年,他们就会派出各自统领的小领主发动激烈战争。这次算是特例,距离上次战争只有九年。
在九年前的战争中,罗西亚失去了二儿子希德瑞克。如果希德瑞克还在人世,罗西亚现在应该在后院悠闲地晒太阳、喂鸡,没有必要满头白发地紧握枪杆,等待小詹姆长大。罗西亚自始至终都像雪鸟似的闭着眼睛,直到使臣激情四溢地结束冠冕堂皇的演说。几乎每天都穿在身上的丧衣衣角贴着两枚丧章,一个是为丈夫,一个是为儿子。
“只要夫人率领的戴伊尔枪兵的枪尖闪过,这些放肆的家伙就会逃跑。”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了。无论是失去丈夫的战争,还是失去儿子的战争,抑或是罗西亚幸免于难的战争,都是如此。尽管罗西亚只是发誓对北玛尔忠诚的七名小领主之一,不过只有几千人的戴伊尔枪兵却是北玛尔最锋利的武器。克敌的武器总是想要拿出来使用,在这个过程中,折断几支枪对北玛尔国王来说也许并不算什么大事。为了把折断的枪尖重新磨得锋利,罗西亚在几十年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种代价不仅仅是死去的人们。罗西亚睁开眼睛,看了看雪鸟。雪鸟动了动脖子,微微睁开眼睛。使臣从开始便对鸟儿漠不关心,现在也没有察觉。
“休息三天吧。这期间我会做出决定。”
使臣心满意足地点头,离开了。北玛尔的使臣团将在这三天里尽情享用杉松城储备的过冬粮食。为了让晚餐大厅暖和起来,原来足够用上十天的柴火已经用掉了大半。屠宰间里杀了十只肥羊。
那天晚宴,罗西亚宣布十八岁的詹姆为自己的后继人。使臣们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纷纷称赞少年是天生的武人体魄,品行过人,一定能成为枪兵队的优秀领导者。
“如果年轻的后继者明年春天参加比斯肯亚讨伐战,必将率领队伍立下战功。我听说戴伊尔的领主首先要成为戴伊尔枪兵队的真正头目,也就是‘杉松之王’才行。如果能用戴伊尔的枪尖挑回诺威尔的头,即使老练的枪兵也会认可年轻的詹姆戴伊尔,愿意为之奉献忠诚,夫人也可以放心休息了,不是吗?”
詹姆默默地点头。在上次与比斯肯亚的战争中失去了父亲的少年,不可能为这种话冲动。使臣们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以为别人也会认可。另外詹姆给人的感觉像是学者,很难想象他领导戴伊尔枪兵队的情景。戴伊尔枪兵队向来不接受无能之人做指挥官。但是罗西亚也曾是杉松城最美丽的少女。有时候,形势也能造就人的品性。城里的人们确信詹姆日后将成为领主,也将领导枪兵队。不,应该说必须这样。现在,罗西亚已经六十多岁了,三个儿子都辜负了她的期待,离开了她的身边。她已经独自支撑了太久。
罗西亚什么话也没说,却在内心深处为詹姆的反应感到遗憾。使臣根本没有理会希德瑞克的死,他这番话是疏忽,也是傲慢的表现。如果詹姆勃然大怒,罗西亚可以在旁边假装阻止,同时指责使臣的无礼,或者雄心勃勃地宣布必将砍下诺威尔的头。这样也会给人留下气概不凡的印象。虽然詹姆没有愚蠢到被这种话激怒的程度,但是也没有勇敢地故意发怒。他把不满藏在心里,闭口不语。这不像戴伊尔继承者的形象。周围的大国之所以认可戴伊尔,就是因为恐怖的枪。对于杉松之王来说,冷静或谦虚都是徒劳的美德。
孙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并且懂得这些呢?罗西亚自己那已经衰老的身体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想到这里,沉沉倦意汹涌而来。罗西亚求得使臣的谅解,先行离开了。
罗西亚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醒来。她感觉到左腿剧烈疼痛。二十多年前受过剑伤的膝盖周围不时疼痛,但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严重。她平生第一次无法自己起身。侍女听到**声进来,最先听到的是“不要告诉别人”。到处都是北玛尔使臣团的耳目,不能让外人知道戴伊尔领主身体不适的消息。
秘密叫来的医生说,流淌在身体里的毒液因为旧伤聚集在膝盖处,要想重新走路,至少需要卧床一个月。罗西亚要了**。
那天,使臣团没有察觉到罗西亚的病痛。他们只是觉得应该表现得愉快,这样更容易取悦对方。借着酒劲,使臣们倒头大睡,罗西亚叫来了詹姆。不是在常去的城里的房间,而是枪兵队的训练场。夜深了,只剩下几名哨兵。罗西亚身边站着去年从队长位置上隐退的乔伊尔。
“你拿起枪,攻击乔伊尔。”
乔伊尔和罗西亚同龄,不过凭他现在的实力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几名年轻的枪兵。詹姆知道自己不是乔伊尔的对手,却还是奋力进攻。詹姆败下阵来,罗西亚接过枪,攻击乔伊尔。经过几轮更为猛烈的攻防,罗西亚在决出胜负之前收回了枪。詹姆一头雾水地望着罗西亚,罗西亚说:
“你还不如你的父亲,也不如你的祖父,甚至连我都比不上。可是你要成为戴伊尔枪兵队的指挥者。指挥者不一定是最擅长用枪的人,但是你至少要在霸气和气势上镇住他们。刚才你尽力了吗?”
“是的,祖母。”
“你知道你和我的差别在哪儿吗?”
詹姆没有回答,罗西亚低声叹了口气。
“我的时代快要过去了。不,早就该结束了。我没有能力,纳贝和瑞普拉把我放到这个位置之后,我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你祖父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做好准备,后来犯了很多错误。我盼着我的儿子们快点儿接过我的包袱,可是他们都以种种借口逃跑了。只有我,只有年老的我,仍然像系在枪杆上的旗帜,飘来飘去。”
詹姆瞪大眼睛,认真聆听。这是祖母第一次说自己老了。詹姆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祖母总是像铁枪,像栎木盾牌,不会折断,也不会粉碎。现在,祖母却说出如此脆弱的话,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希望你在做好准备之后,接过这支沉重的枪。现在你还太小,的确太难为你了。你才十八岁。”
罗西亚闭上嘴巴。乔伊尔说:
“如果你只是枪兵队的普通成员,我们可以等你慢慢长大。我也是从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士兵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这期间我亲眼目睹了已故的詹姆领主和希德瑞克大人发生的变化。他们也曾经和你一样。但是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们就向世人展示出戴伊尔之枪的威力。你继承了他们的血统,我相信你也会像他们那样出色。不要忘记,你将成为如狼似虎的戴伊尔领主。”
真的会吗?向来很少赞美别人的乔伊尔说了这么多,然而詹姆却不敢轻易点头。他不是不相信乔伊尔,而是不相信自己。他之所以得到信赖,只因为他是戴伊尔领主们的后代,而他还从来没有证明过自己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必须如此。詹姆九岁的时候,希德瑞克就死于战争。他曾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父亲,让他振奋的不是詹姆手里拿起长枪的瞬间,而是他坐在书籍前的时候。不管祖母的命令有多么困难,詹姆都努力服从,从未提过异议。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应该可以提出他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祖母,世界上不存在因为亲切而受到尊敬的指挥者吗?”
乔伊尔瞥了罗西亚一眼。罗西亚闭了会儿眼睛。詹姆觉得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顿时垂头丧气。转眼间,他已经长得比罗西亚更高,但是正像罗西亚说的那样,他还很年轻。罗西亚睁开眼睛,说道:
“不存在。”
乔伊尔从罗西亚的眼神中读出了冷静。詹姆却没有,他只是点了点头,垂下视线。罗西亚朝詹姆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走了。望着孙子的背影,没有说出口的答案在嘴里盘旋。
怎么会不存在这样的指挥者?如果是肥沃丰饶的土地,人们当然需要这样的领主。可是你不能做这样的指挥者。我们不过是冻土的小领主,人们为什么称我们是杉松之王,你知道吗?我们为了在这片恶劣的土地上生存,蓄积了很多力量,他们只是想借用我们的力量而已。枪是穿透敌人的武器,却无法耕耘土地。
“詹姆恐怕还需要时间。”
乔伊尔说,罗西亚点了点头。她已经决定该怎样答复使臣团了。她要趁着药劲消减之前赶回房间。
罗西亚睡下之后,酩酊大醉的使臣团的随行人员中有几个醒了,让人再拿酒来。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枪兵们赶来,劝他们回住所,他们说戴伊尔没有助酒兴的活动,让他们带几个美女来,或者让副队长们表演枪术。北玛尔人非常傲慢,枪兵们不善言辞,于是发生了争执。一名随行员格外无礼,他说戴伊尔的家伙们简直就像你们的守护神雪鸟。这时,失去耐心的麦德斯副队长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都说传说中的鸟儿怎样怎样,原来只是只臭气熏天的胖鹅啊?每天关在鸟笼里面,一动不动,以为鸟笼子就是全世界,岂不是像极了自以为是的枪兵队。面对南方大王国之间的战争,你们只是土里土气的乌合之众罢了。”
枪兵们忍无可忍。夜深了,没有人劝阻。随员们被揪着脖子带到鸟笼前。他们在寒风中终于清醒,恳请原谅。戴伊尔的枪兵却不可能稀里糊涂放了他们。他们把随员们统统踢进了鸟笼。随员们纷纷求饶,麦德斯副队长说道:
“让你们胡说八道。鸟儿要是醒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臭气熏天的胖鹅会让你们活到明天早晨吗?”
第二天早晨,人们听说这件事情之后,纷纷聚集到鸟笼前看热闹。随员们的狼狈模样成了巨大的笑料。为了活到早晨,他们蜷缩在鸟笼角落,身上盖着腐烂的稻草。鸟儿仍然闭着眼睛,保持着和昨天同样的姿势。
很多以前看不惯使臣团趾高气扬态度的人们都在心里叫好,然而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闻讯赶来的使臣大声呵斥,要求立刻释放随员。管理员回答说,没有领主的指示,不能打开鸟笼。使臣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还骂了在鸟笼里丑态毕露的随员。罗西亚没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使臣更加气愤,声称要杀死那只鸟。他拔出刀,扔进鸟笼里。刀刺中了鸟的后颈。不,看上去好像刺中了后颈。
鸟动了。
羽毛动了动,一侧翅膀半展,瑟瑟发抖。弯曲的脖子随之缓缓展开。城里的人们也都瞪大了眼睛。他们大多也是第一次看到雪鸟活动。人们交头接耳。这只鸟动了吗?看来还活着啊。
因为鸟笼尺寸的缘故,雪鸟的脖子无法伸直。弯弯曲曲的脖子左右转了几次,雪鸟睁开了眼睛。早已被人遗忘的眼睛原来是翡翠色的。充满感叹的窃窃私语声弥漫在四面八方,有人说道:
“好像在看那边……”
雪鸟张开嘴巴,露出满口锋利的牙齿。反应敏锐的人们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正在这时,刚刚到场的詹姆大声喊道:
“放了他们!快点儿!”
管理员听到詹姆的命令,打开鸟笼。蜷缩成团的随员们正要起身,雪鸟的嘴巴已经落了下去,疾如闪电。
“啊!”
几个看热闹的女人连忙捂住了脸,其他人都僵住了。被鸟喙穿透腹部的人当场死亡,另一个人被雪鸟叼起来,断了一条胳膊。幸存下来的人们想要逃跑,不料蜷缩了一夜,身体僵硬,已经不听使唤了。他们拼命往门口爬去,中间摔倒在地,又牺牲了两个人。鸟笼重新关闭的时候,不仅使臣,所有的人都逃跑了,鸟笼前面空空如也。独自留下来的雪鸟泰然自若地撕咬着尸体。
“北玛尔的家伙要求杀死雪鸟。”
琪普洛莎默默地望着鸟笼。雪鸟依然像往常那样背对着门。周围散落着尸体的碎片,看上去它不像是在睡觉的样子。尸体应该收走,可是谁都不敢进去。
“怎么杀?”
“他们说是要在食物里下毒,真是不知廉耻。”
戴妮斯回答道。她的语气竟然像正常人。琪普洛莎没有看到早晨发生的骚动,但是她看到了使臣在罗西亚面前发狂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罗西亚看上去有些憔悴。使臣说这次的事情是巨大的侮辱,还说侮辱他就是侮辱北玛尔国王。使臣是北玛尔国王的弟弟。城里的人们都说,也许要和北玛尔发生战争了。过了片刻,琪普洛莎才说:
“这只鸟,为什么要把它抓到这里?”
戴妮斯没有立刻作答。听说是兰德里大祖父和朋友一起抓回了雪鸟。很多人都忘了,那位朋友就是疯狂的戴妮斯。更多的人已经忘了,正是因为兰德里介绍戴妮斯的时候说她是魔法师,所以人们直到现在仍然叫她魔法师。
“兰德里那小子……”
兰德里戴伊尔,二十四岁离开杉松城,十年后回来,不久就死了。兰德里离开之后,弟弟詹姆做了领主。几乎没有人记得他为什么离开。这是四十多年之前的事了。
“他说想为杉松城做点儿事情。”
“这只鸟对杉松城有什么用处?”
琪普洛莎说出这种话,显得不太协调。戴妮斯笑了。
“当然没用,所以那小子让人失望。就因为这只鸟,詹姆不得不制作鸟笼。哥哥好不容易捉来的鸟儿,总不能置之不理啊。可是到现在为止,为这只鸟花了多少钱,付出多少辛苦?这次的事情又让罗西亚多么头痛?兰德里说给杉松城礼物,可是他说的礼物就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不但算不上礼物,简直就是个大粪堆。”
“说得真难听,你们还是朋友呢。”
戴妮斯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有腐烂的味道静静流淌。琪普洛莎说话了:
“我想养这只鸟。”
“不可能。”
“为什么?”
“这只鸟的寿命有一千年,你活不过一百岁。对于这只鸟的生命来说,你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火光。怎么可能把它驯服?”
“你和大祖父在一起多长时间?”
戴妮斯没有回答。琪普洛莎说得很对。兰德里和魔法师戴妮斯特里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年。也正是因为那三年,她成了疯狂的戴妮斯,来到了这个地方。从那之后,又过了三十多年。杉松城吞噬了她,不,是驯服。
那天下午罗西亚下达命令,第二天杀死雪鸟。她还答应使臣,明年春天出兵。使臣提出要求,必须全军出动。如果是全军出动,领主就要站在最前线。使臣笑着要求站在罗西亚身旁的詹姆率领枪兵队。
凌晨时分,琪普洛莎起床来到鸟笼前。彻底进入冬天了,她穿着毛线鞋,披上了斗篷。冰在脚下发出嚓嚓的响声。闻到熟悉的腥味,琪普洛莎深深地吸了口气。
“对不起。”
雪鸟仍然把头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琪普洛莎站在那里,注视着白茫茫的空气。过了一会儿,她说:
“因为我没有守住承诺。”
管理员去睡觉了。琪普洛莎也知道怎样打开鸟笼的门,就像麦德斯副队长。问题是人可以进入鸟笼,雪鸟却出不来。雪鸟很小的时候进入鸟笼,此后一直生活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过。当然也没有供它出入的门。
琪普洛莎高高举起双手,白色的火光在指尖摇曳。她的手抓住铁窗,稍过片刻,铁窗开始变宽。粗粗的铁棍在少女手中断为两截,窗棂和窗棂相互挤压,形成了门。
能让雪鸟出入的空间敞开了,雪鸟还是纹丝不动。琪普洛莎放开窗棂,后退了几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停留在这里,是因为和某个人的约定吗?即便是这样,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就算他还在,一定也不想让你继续留在这儿。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守护着我们的城市。”
琪普洛莎又退了几步,靠在木柴库的栏杆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现在,你可以走了。”
琪普洛莎话音刚落,雪鸟抬起头来,通过琪普洛莎敞开的空间离开了鸟笼。少女注视着雪鸟展开翅膀的情景。羽毛无限伸展,冲向天空,又在黑暗中落下来。她流泪了,莫名地流泪。那么多的污物都去了哪儿?鸟儿雪白,仿佛从来就不曾脏过,仿佛从来就是雪的颜色。
“答应我,去世界之都,代替我在那里的天空飞翔,一定要答应我!”
雪鸟没有回答,径直飞上天空,渐渐远去了。尽管不像在梦中见过的那样,没有把城市带在脚下,但的确是琪普洛莎平生见过的最壮观的姿态。最后连白点儿也消失了,夜空渐渐露出鱼肚白。琪普洛莎回到房间。雪冻了,没有留下脚印。
仿佛城里所有的人都聚到了鸟笼前。望着弯曲的窗棂,每个人都是哑口无言。有人自言自语,说守护神离开了。每个人都在点头,仿佛忘记了曾经把雪鸟看成是难以处理的脏物。
使臣勃然大怒。但是罗西亚说,神奇的雪鸟到了离开的时候,既然它自己离开了,谁能阻止得了?使臣无言以对。昨天雪鸟还攻击了好几个人,撕咬尸体,很难想象有人会把它放走。之所以没有留下痕迹,或许就是因为那个人被鸟儿吞噬的缘故。使臣叮嘱罗西亚遵守出兵承诺,然后就回北玛尔去了。
第二年,春天到了。杉松城开始忙忙碌碌地为出兵做着准备。这期间,城里的人们也得知了罗西亚腿脚不便的事实。枪兵们以为这次出兵肯定由詹姆率领,当准备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罗西亚却宣布要率领枪兵队。罗西亚已经六十岁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出征了。
进入新年,除了某些特别的事情,罗西亚几乎不怎么出门,百姓们也很难见到领主。他们不知道,其实这时的罗西亚已经离不开**了。没有**,她寸步难行。包括乔伊尔在内的元老和队长们都阻止罗西亚出征,结果没有用。他们提议派詹姆前往,说这个年纪的詹姆已经可以率兵作战了。罗西亚只是固执地摇头。
春雨绵绵的夜里,有人敲打罗西亚的房门。罗西亚思忖片刻,回答说:
“开着呢。”
门开了,戴妮斯站在那里。门外只有一面墙,没有可以抓握的地方,戴妮斯就在那里,仿佛踩着风而来。戴妮斯迅速进来,走到床边。罗西亚说:
“随便闯入别人的房间。”
“开着呢,这句话不就是许可吗?”
罗西亚斜坐在床上。蜡烛亮着,但她不是在看书,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只是独自注视着虚空。戴妮斯拉过椅子,坐在旁边,轻轻吟道:
“一个饭桶走了,另一个饭桶好孤独。”
“这是诗吗?”
“我是魔法师,怎么成了诗人?”
风从窗外吹来,烛光摇曳,雨也渗了进来。两个人都只是呆呆地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一会儿,戴妮斯说话了:
“为什么这么固执?”
“好不容易才保住的枪兵队。”
戴妮斯不可能不知道。领主的美丽妻子罗西亚驯服了凶狠的枪兵,率领他们出征作战,然后在敌人的重重围困之中保住了杉松城。这个过程当然艰难。莱文厌恶这样的母亲,他被怪异的魔法吸引,离家出走。希德瑞克想要接过母亲的担子,却在第一场战斗中战死沙场。丹尼对母亲心怀恐惧,带着侍女私奔,还偷走了家里的金饰。罗西亚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总算保住了枪兵队。她成了杉松城的女王,然而这只是戴在头上的荆冠罢了。
“你这样会变成残废。”
“反正都是一死。”
“你为什么那么不相信你的孙子?那小子今年十九岁了。希德瑞克这么大的时候都生儿子了。”
罗西亚低声叹气。
“詹姆太弱,还不如洛莎。”
城里的人们都想不到罗西亚会说出这种话。戴妮斯笑嘻嘻地说道:
“原来你也知道。上次祭拜纳贝的时候,你是故意让她喝血的吧?”
“喝得很好。小丫头还挺泼辣。”
“那你呢?你有着和她一样的泼辣,所以才养活了这个城里的人们,不是吗?洛莎为了救妹妹而奋不顾身,像极了她的祖母。要不是她,雪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罗西亚顺从地点头。
“这孩子卫了戴伊尔的自尊心。”
如果真的答应了北玛尔使臣的要求,杀死杉松城的守护神,那么戴伊尔领主就会名誉扫地。但是也要千方百计避免与北玛尔的正面冲突。鸟儿消失了,两个问题同时得到了解决。琪普洛莎是故意为之,还是单纯想救雪鸟,谁都不知道。不过,的确是她做了最重要的事。
“你之所以答应使臣杀死雪鸟,是不是知道洛莎肯定会这样?祖孙二人闭着眼睛也能配合得如此默契。对这样的孩子,你为什么那么残忍?都说人最讨厌酷似自己的面孔,看来这话不假。”
罗西亚转头看了看戴妮斯。城里的人们难得一见的微笑凝结在皱巴巴的脸上。
“这孩子哪里像我,简直就是兰德里的翻版。”
“是因为讨厌兰德里吗?你打洛莎的耳光,抛弃你的那个家伙就会在阴曹摔跟头?莱文一个就够了,不要连洛莎也……”
“少废话。”
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如果说当时的愤怒还没有消解,那是说谎。如果说心里还怀着爱,那更是说谎。更为持久的还是责任感。兰德里年轻的时候就想离开杉松城,尽管不是按照预想的方式,最后终究还是离开了。相比之下,如今已不在人世的詹姆明明知道罗西亚腹中怀了哥哥的骨肉,却还是向她求婚,也接受莱文做自己的长子,甚至还把莱文当成王位继承人。罗西亚的父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尽管这个儿子是流氓;戴伊尔领主夫妇因为杀人之后逃跑的儿子而声名扫地;罗西亚的恋人最终成为哥哥的敌人。所有的人都因为詹姆的宽容而得到了救赎。
罗西亚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都要忠诚于詹姆。即使在詹姆去世之后,她也努力维持詹姆留下的一切,甚至不惜代价。偶尔她也想到自己去阴间见到詹姆之后,詹姆为自己的变化惊讶不已的样子,于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凄凉的笑容。尽管这样,她还是要坚持到底。他的城市必须永远安全。
“将来你会后悔的。”
“知道。明明知道,却还是见面就发火,真让人无奈。”
戴妮斯也知道,这是罗西亚能够做出的最坦率的回答,也就没有继续追问。罗西亚对莱文是又爱又恨,就像对兰德里又爱又恨。莱文为了引起忙碌的母亲的关注,变得越来越离谱。这时,她非但没有给予莱文理解和包容,反而继续威胁,甚至抛弃了他。罗西亚这样做,也是因为她对莱文的爱。丹尼和莱文同样都是离家出走,罗西亚可以原谅丹尼,却不能原谅莱文。
不管有没有天分,领主的位置都要由詹姆的后代继承,不能交给兰德里的子孙。琪普洛莎翻看父亲的书,学习魔法,这件事罗西亚也知道。她能猜出琪普洛莎想要做什么,但是没有理会。琪普洛莎酷似兰德里。城市必须由酷似詹姆的子孙守护。
“这孩子想要离开杉松城,看来我是顺其自然了。”
“洛莎比詹姆有天分,真是遗憾。”
“天分只是天分。兰德里不也是这样吗?大家都说他比詹姆更适合做领主,可是最后守护杉松城的人是谁?现在詹姆也长大了,他需要的只是时间。我要为他赢得时间。除了我,谁能帮他呢?”
琪普洛莎永远不会知道,罗西亚也曾想要离开。兰德里误杀罗西亚的哥哥之后逃跑的那天夜里,他冒险找到罗西亚,问她要不要一起走,罗西亚只是摇头。尽管腹中有了莱文。当时对于罗西亚来说,杉松城是她的全部,她无法想象离开这里的生活。
兰德里走了,罗西亚成了詹姆的妻子,后来她也曾无数次重新思考那天夜里的选择,每次得到的答案却都一样。她无法原谅兰德里,也无法原谅莱文。看到琪普洛莎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流淌着和逃跑者同样的血液,她就更加讨厌琪普洛莎。守护者的位置有多么危险,没有谁比罗西亚更清楚了。不管有没有足够的能力,罗西亚都要保护那个将接过她担子的人。
“对了,戴妮斯,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雪鸟不是走了吗?那现在你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罗西亚果然知道,她知道伟大的戴妮斯为什么留在杉松城,被人当成戏子和饭桶,度过几十年的岁月;也知道能够唤来雪崩的鸟为什么没有咬断窗棂,静静地待在鸟笼里。铁窗无法束缚这样的鸟,能够束缚它的只有承诺。
承诺者兰德里死了,承诺的力量传给了莱文,传给了琪普洛莎。因此,琪普洛莎可以把它放走。戴妮斯是这份承诺的守护者,也是见证者。守护杉松城的鸟,兰德里坚持要留给杉松城的礼物。事实上,这些年来真正充当着守护者角色的可能不是雪鸟,而是戴妮斯。
“那倒是。这只该死的鸟,洛莎说让它走,它就立刻飞走了。根本没把我这个夹在中间受苦的人放在眼里。不管怎么样,现在总算结束了,好轻松啊。”
“那你要离开吗?”
“你希望我走吗?我可以去的地方很多,而且我还能活上一百年。”
“一百年?不是一千年吗?”
戴妮斯看着罗西亚,神情微妙。
“看来你知道很多啊。”
“知道又能怎么样?你打算唤来雪崩吗?”
戴妮斯稍作停顿,大笑起来。她甩了甩头上掉落的头屑。罗西亚等着她的回答。
“现在,天气暖和了。你需要我做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别的吧?”
“是的。”
“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却交给别人做,你这个可恶的老太婆。”
“因为我是可恶的老太婆,所以凭我的力量不可能做到。你去教她吧?”
戴妮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就是洛莎。三十年,足够了。”
出征的日子到了。天色刚亮,整个杉松城立刻骚动起来。戴伊尔枪兵都是城里居民的丈夫、父亲或儿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支史无前例的大部队与全城的人们都有关系。
琪普洛莎站到高高的塔上,俯视着聚集在下面的人群。罗西亚在阅兵,丝毫看不出腿疼的迹象。詹姆嘴巴紧闭,跟在祖母身边,什么都努力学习。自从接到命令,他要在罗西亚离开杉松城期间担任代领主职务之后,詹姆连续几天都紧张不已。他曾经瞒着祖母,在楼亭的庭院里教琪普洛莎识字,也曾经坦言自己最讨厌枪。这个瘦瘦的堂哥,也在渐渐长大。
詹姆的路就是罗西亚走过的路,是父亲、祖父、祖父的父亲走过的路。要想走上这条路,必须穿上前人脱下的沾满鲜血的衣服。即使不合身,即使讨厌血腥味,也没有办法。詹姆真能成为如狼似虎的戴伊尔领主吗?是的,他必须成为领主。望着为了保护自己而拖着麻痹的双腿走向战场的祖母,这位具有强烈责任感的少年肯定会这样做。
琪普洛莎从开始就被排除在这条路之外,她并不羡慕詹姆。因为她相信自己有另外的路要走。比起世界之都,杉松城就像个玩具,就像在梦里乘着雪鸟看到的那样。雪鸟走了,谁来拯救她?
城门开了。在晨光下,枪尖红得像高粱秆。
部队开始移动了。人们抛出去的春花被他们踩在脚底。血滴似的春花散发出花的腥味。这种事发生过多次,谁都不觉得新鲜。有几个人晕倒了,这也是常有的事。部队渐渐远去。琪普洛莎没有为任何人送行。罗西亚也不可能期待琪普洛莎为自己送行。
琪普洛莎和奥吉德娜一起来到久违的后院。猎人离开了,鹰笼静悄悄的。这是狼狈的少女悄悄走过的路,然而今天走在这条路上的却是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琪普洛莎,还有犹如刻在八音盒上的小天使般的奥吉德娜。泥泞的土地上弥漫着铁的味道。
鸟笼里空空荡荡。污物已经清除了,鸟笼也只剩下半截。为了制造这次出兵需要的武器,人们拆掉了大部分的鸟笼。琪普洛莎站在平时经常站立的地方,像雪鸟在这里的时候那样仰望天空。她在脑海里回想着雪鸟睡觉的样子。从懂事开始,她就经常来这里看雪鸟睡觉,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看得太多了,虽然现在鸟儿已经不在这里了,她仍然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来,仿佛鸟儿还在眼前。琪普洛莎小声自言自语。
“现在会在哪儿呢?”
“在哪儿?当然是在世界之都。”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戴妮斯站到琪普洛莎身边,仰望着鸟笼。琪普洛莎撇着嘴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是魔法师吗?”
“对,捉老鼠的魔法师。”
“是啊,要不要我教你捉老鼠的方法?”
琪普洛莎没有回答。戴妮斯又说:
“兰德里也想去世界之都,你知道吗?”
琪普洛莎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她看了看戴妮斯。
“那么,去了吗?”
“当然去了,所以才遇到我,不是吗?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小子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于是我问他,你的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让你如此思念。他说,每年冬天有五个月,动不动就下雪,积雪堆到肩膀那么高,隔几年就会发生雪崩,每到春天,都会从积雪下面发现六七个死人。我问他,这样的地方你真想回去吗?他说,想得快要窒息了。”
“要是换成我,可能不想回来。”
戴妮斯笑了。
“你现在还想去吗?”
琪普洛莎从没在戴妮斯面前说过自己想去世界之都。见她不回答,戴妮斯伸手抓着只剩半截的鸟笼,另一只手伸开,在半空里摸索。金光在戴妮斯的手上蔓延,像是展开包在胳膊上的纱,然而她的胳膊上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反射的阳光。真的是金光,金色的风景。
“你看。”
无数的屋顶在眼前晃来晃去,像是在比谁更高。瓦是褪了色的紫色、青色和橘黄色。白色的方尖塔和贴了五彩瓷砖的水库从中间凸出。翠绿色的拱桥后面矗立着高大的城门。看不到尽头的队伍从下面经过。鬃毛被晨光浸染的马匹和围着绸缎条幅的骆驼,与顶着坚固坐台的大象相互混合。马车上面放着装有奇怪动物的笼子,珍贵的水果闪闪发光。市场里排列着红色和黄色的布帐,穿着各式衣服的人们如波浪般流淌。
“这里是……”
“世界之都,伟大图书馆所在的城市,德翡纳。”
琪普洛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德翡纳,像音乐一样令人愉悦的名字。琪普洛莎蠕动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戴妮斯描述的风景。悬挂绿旗的地方是图书馆的房顶,后面是植物园。那里到处都是珍贵植物,一株花就能换一捧宝石。那里的市场聚集了大陆的全部物产。只要有金币,连龙的眼珠也买得到。
琪普洛莎呆呆地听着,喃喃自语:
“比尔戈恩的博物志上提到的东西,那里都有啊。”
“比尔戈恩是德翡纳人,当然会这么写了。”
“你真的是魔法师,还有我父亲……”
“莱文不听我的话。自从他变成那个样子之后,谁都不愿意教他了。”
戴妮斯指着图书馆说:
“那里面有几百名教魔法的人,想要学习魔法的人大概有百倍之多。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做魔法师吗?下定决心来到这里,却无功而返的人不计其数。半途而废的人会给自己的故乡带来侮辱,你还想去吗?”
琪普洛莎久久地注视着戴妮斯。直到奥吉德娜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妹妹。她拉过妹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
“我要去。”
戴妮斯点了点头。有人守护,有人前行,两者都是杉松城的子孙。
“我送你。”
兰德里戴伊尔抓来的雪鸟被少女驯服了,这是三十二年前的事。
卷三人物传记【幻影之城】
杉松城是矗立在戴伊尔高原上的枪尖,在寒冷荒凉的高原上独自发出锋利的光芒。
他们的领主也被称为“杉松之王”。论领地,论富有程度,论百姓数量,都不足以称王,然而却从没有人说这个名字不合适。他们本来是发誓效忠北玛尔王国的小领主,同时也是着名的精锐部队戴伊尔枪兵的指挥者。
杉松之王,詹姆戴伊尔战死沙场,他的妻子罗西亚成为领主的时候,家里有三个儿子,也都离开了,谁也没有继承领主的位置。岁月流逝,罗西亚只剩下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也就是与祖父同名的詹姆戴伊尔,还有父亲借侧柏含义为她命名的琪普洛莎。
侧柏是象征坟墓、死亡和永恒之痛苦的树木,人们都咂着嘴说这个名字太奇怪了。琪普洛莎的人生比名字更悲惨。父亲被人们当成疯子,离开杉松城,母亲抛弃刚刚出生的女儿,回到了娘家。身为领主的祖母对她深恶痛绝,她在侍女中间长大,最后成了厨房丫头。
离开杉松城的父亲送来妹妹奥吉德娜的时候,罗西亚恼羞成怒,下令把孩子扔掉。琪普洛莎连夜独自出城,想要找回被抛入林中的孩子。她迷了路。天气寒冷,她走啊走,连猎人的帐篷都看不到。星光渐渐消失,高大的悬崖挡在面前,看来是彻底迷路了,这样下去别说救回妹妹,连琪普洛莎自己都会冻死。
琪普洛莎自暴自弃,沿着悬崖缓慢前行,终于看见了能勉强容纳成年人通过的裂缝。不管里面怎么样,总要好过外面的寒风凛冽,于是琪普洛莎走了进去。入口很窄,她摸索着往里走,谁知里面突然变得广阔。四周有灯光,琪普洛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会不会是在寒冷和疲惫中倒下的自己死后的梦境?
洞穴里面是用淡绿色大理石建成的圆形大厅,灯光来自挂在墙壁上的灯。琪普洛莎在大厅转了一圈,发现一个拱形出口,于是进去了。经过走廊,她进入某个房间,顿时大吃一惊。那里竟然是她的卧室。更惊人的是,明明是同一个地方,风景却截然不同。壁炉里烧着火,旁边的床上铺着柔软的鹅绒被,被子上面放着一条从未被穿过的蓝色天鹅绒连衣裙。
琪普洛莎迟疑着摸了摸连衣裙。正在这时,她听见了敲门声。琪普洛莎僵住了,就像个被人发现的小偷。起先她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那个人看到琪普洛莎也并不惊讶,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来,洛莎?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出门,要是迷路,可就糟糕了。”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对我说这么温情的话?
琪普洛莎仔细观察着男人的脸,突然想起挂在城里的肖像画。这个人太像兰德里大祖父临死之前留下的那幅肖像画了。琪普洛莎无比惊诧,只是眨着眼睛。她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是长相酷似大祖父的父亲,莱文。
琪普洛莎刚刚出生便离开杉松城的父亲怎么会在这里?她不知道,但是看到亲切的莱文,琪普洛莎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暖流涌遍了全身,连肩膀似乎都舒展开了。父亲低头看了看琪普洛莎握在手里的连衣裙,笑着说道:
“针织房的奶奶急急忙忙地做好了衣服。你穿上试试吧。”
琪普洛莎赶紧摇头。这么漂亮的衣服不适合自己,而且针织房的奶奶不大可能给自己做衣服。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如果自己穿了这件衣服,梦想就会粉碎。至少梦想,她还不想粉碎。不一会儿,父女走出房间,去了楼下。下楼的时候,莱文紧紧地拉着琪普洛莎的手。手的温度那么陌生,却又令她流泪。琪普洛莎的手紧紧地贴着那只大手。
下楼之后,琪普洛莎又一次震惊了。因为是第二次,她很快就猜到了。坐在椅子上的母亲起身拥抱琪普洛莎,然后帮她梳头。一家三口去了餐厅,已经去世的希德瑞克叔叔、逃跑的丹尼叔叔,甚至早在琪普洛莎出生之前就离开人生的祖父都在那里。祖母罗西亚让琪普洛莎坐在她身边,摸着她的衣角,微笑着说道:
“我的孙女怎么这么漂亮。”
杉松城的晚餐从来没有这样丰盛热闹过。父亲和希德瑞克叔叔在制订明天的打猎计划,丹尼叔叔在说笑话,遭到祖父的训斥,于是朝琪普洛莎使了个眼色,请求她帮忙。琪普洛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祖父立刻哈哈大笑。
她什么时候这样笑过啊?琪普洛莎在心里回想。当她想起被冰冷寂静包围的杉松城的瞬间,她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影之城。父亲留下的日志里提到过这个地方,没错。
在位于森林深处的影之城,所有的事情都和杉松城截然相反。祖父没有牺牲,祖母也就不可能成为领主,父亲没有离开,叔叔也没有死。每个人都爱琪普洛莎。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期待,也从未想过这种感觉竟是如此美好。她几乎下定决心,就这样在这里住下去了。这时,有人开门,进入了餐厅。
这次是她认识的人,艾尔玛婶母。她的怀里抱着个孩子。希德瑞克叔叔赶紧起身走过去,艾尔玛把孩子递给他,说道:
“吃饱了还哼哼,可能是想爸爸了。”
既然希德瑞克没死,那么艾尔玛再生个孩子也没什么奇怪的了。她静静地看了会儿孩子,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那又是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琪普洛莎望着父亲。
“爸爸,奥吉德娜呢?”
莱文慢慢地侧过头去,头偏向右边。他说:
“奥吉德娜?你说的是谁?”
琪普洛莎这才想起来。温暖的噪声又充满餐桌,琪普洛莎站起身来。她缓缓推开椅子,离开餐桌。她感觉迈不动脚,却转眼就到了门口。
在琪普洛莎读过的日志里,父亲试图寻找影之城,最后却没有找到。他试图借助魔法,于是固执地钻研。也许正是因为当时父亲使用了魔法,此时此刻琪普洛莎才有机会进入这个地方。这么说,父亲来过这里了。那么,他去了哪儿呢?
父亲在这里也看到了同样的风景吗?这样的风景也会让父亲感觉幸福吗?是不是因为没有感觉到幸福,所以才没有留在这里?还是……他留下来了,只是琪普洛莎没有看见?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在哪里呢?
琪普洛莎理解父亲想要找到影之城的心情,琪普洛莎也是如此。杉松城凄凉可怕,为了统治领地和指挥枪兵队而对儿子置之不理的罗西亚令人心生怨恨。然而留在影之城,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吗?琪普洛莎在这里没有找到真正的莱文、疯狂的莱文。琪普洛莎由此可以得到答案。
影之城并不真实,发生在那里的也不是事实。
在影之城,奥吉德娜永远不会出生。因为父亲不可能离开影之城,去找别的女人。如果琪普洛莎留在这里,在真实世界里被抛弃到树林的奥吉德娜就会死去。昨天夜里琪普洛莎冒着生命危险离开杉松城,寻找奥吉德娜,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离开影之城是容易的。这里和杉松城一模一样,只要沿着自己熟悉的路通过城门就行了。就像昨天夜里,琪普洛莎独自来到树林,回想着火光映照下的床和放在上面的蓝色天鹅绒衣服。那件她没有机会穿的衣服,还会永远放在那儿吗?或者适合那个地方的影子少女穿上衣服,她会开心吗?
下雪了,树林里白茫茫的。仿佛有人指引,琪普洛莎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她甚至不知道昨天为什么会迷路。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狼的咆哮。她不害怕。琪普洛莎加快脚步,看到了不远处放着的篮子,婴儿就在里面。她跑过去。杉树枝掠过衣角,冰冻的雪粉碎了,掉落下来。千万不要被冻死,一定要活下去。
卷四人物传记【右边的剑】
吉恩原名伯利提莫斯。他用了九年时间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知道自己的原名之后,他也还是喜欢吉恩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简单而亲切,而且包含着他无比怀念的岁月。
吉恩出生在埃弗林,直到八岁才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母亲故意隐瞒着他。回到埃弗林之后,吉恩也忘不了映照着童年阴影的小巷子。他被禁止上街,而且自己也不敢出去。至少有六年时间是这样。
十四岁的某一天,吉恩忍受不了被束缚的生活,冲动之下翻过围墙,来到黑夜的街头。尽管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然而走在人潮汹涌的夜市,他的心情还是莫名其妙地变得愉快起来。他不知道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市场的尽头。
埃弗林非常炎热。太阳落山之后,咖啡厅或市场里依然生机勃勃。到了午夜,人们就匆忙关门回家了。午夜过后就是属于黑夜族类的时间,小偷、强盗、黑社会、禁忌宗教组织、**贩子、人贩子、**,以及只要给钱就会使用任何咒术的咒术师、谁都可以去杀的杀手。
回到埃弗林之后,吉恩一直被关在家里,当然不懂这些。市场的尽头有家小酒馆,很像以前那位喜欢吉恩的酒馆老板的店铺。吉恩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这里面有点儿叛逆的冲动。酒馆里面围坐着三四名彪形大汉,正在喝酒,没有其他的客人。吉恩打扮得像个阔少爷,一个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出去。”
吉恩对男人的话置若罔闻,坐在角落的餐桌旁,点了咖啡。老板满脸好奇,送来了咖啡。吉恩一边喝咖啡,一边往窗外看。另一个男人叫他:
“小家伙,怎么回事?妈妈把蜜糖点心藏起来,不给你吃吗?”
吉恩回答:
“不但不给蜜糖点心,而且也不陪我睡觉。”
男人又说:
“那可太让人伤心了。我妈妈举着笤帚大喊大叫,不让我进门。”
吉恩说:
“我妈妈总说什么都是为我好,可做的却是我最讨厌的事情。”
男人身材高大,全身都是肌肉,肩膀和胳膊上带着无数的伤疤。通过体形来看,像是三十多岁的人,脸上却已经满是皱纹,看上去足有六十多岁。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很英俊,现在只有笑起来才给人以少许温柔的感觉。最后,男人哈哈大笑。
“全世界的妈妈都是为了折磨儿子而存在的,不是吗?”
男人倒了杯酒,递给吉恩。吉恩没有拒绝,喝了下去。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酒很辣,他忍住了。另一个男人扔来了他们吃剩的干枣椰。吉恩抓起斜抛过来的干枣椰,咬了一口。第一个男人耸了耸肩膀。
“小家伙,你身手不错啊。”
男人名叫裴伽,是个角斗士。这里是埃弗林都城市民最喜欢的红灯区,吉恩从来没去过竞技场。那天,裴伽和朋友们又喝了会儿酒,然后带着不想回家的吉恩去了角斗士的住所。他们都喝醉了,而吉恩只喝了一杯酒。他目瞪口呆,布帐被分割出多个房间,到处都散发着刺鼻的汗味和酒味。衣着暴露的女人们从四面八方走出来,笑着走过他们身边。裴伽把吉恩带到自己的房间,让他睡在床上。
吉恩在陌生的床上辗转良久,终于睡着了。凌晨时分,他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吉恩眼睛微睁,发现裴伽已经起床,正坐在房间角落里磨剑。他精心地磨着两把剑,然后去了旁边的空房间。吉恩很紧张,准确地说是心里有点儿害怕。他盯着布帐外面。裴伽的影子做出攻击的姿势,然后挥、劈、砍、后退、转身、袭击。对手是空气。
吉恩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情形。尽管他一直跟随最优秀的老师学习,却还是被这些他从未见过的最快最有节制的动作征服了。裴伽的动作并不华丽,只是必需,动作和动作之间没有徒劳的衔接。裴伽终于停下的时候,吉恩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裴伽回到房间,吉恩扑腾站起,突然跪倒在地。裴伽笑了。
“没睡好吧?是不是后悔跟我来了?”
吉恩低下脑袋。这是面对师傅的姿势。
“请指教。”
果然不出所料,裴伽没有轻易被说服。整整一天,吉恩都追随着裴伽。他们还去了竞技场,吉恩第一次看到了竞技场面。那里有很多凶狠的角斗士,裴伽堪称最强。不过,他对这点并不满意。恰好在这时,某个年轻的角斗士向裴伽发起挑战。观众们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他们的角逐。裴伽却感觉索然无味。他似乎觉得已经跪倒在地的对手连杀死的价值都没有。裴伽猛然踢向对方胸口。那人倒在地上。他大声说道:
“像我这种人,没人能够战胜!”
谁都觉得这是傲慢的呼喊,然而吉恩的想法却不这样。也许这句话说的就是事实。裴伽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然而遇不到更有实力的人,为此郁闷不已。气愤的裴伽回到后台,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吉恩的耳光。
“你怎么还不走?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打倒在地的吉恩站了起来。嘴角裂了,头晕目眩,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想说的话。本来他想慢慢说,现在却因为挨打而愤怒,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要打败你!”
裴伽很惊讶。
“你说什么?”
吉恩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瞪着裴伽。
“只要你愿意教我!”
沉默良久,裴伽终于露出牙齿笑了。他说:
“跟我说谎的人,我将怎样处理,你不想知道吗?”
突然,裴伽抬脚踢向桌子上的坛子。坛子落地之前,裴伽的剑穿透坛子,插在地上。酒从破碎的坛子里流淌出来。裴伽和吉恩四目相对。吉恩说:
“我没说过谎,所以和我没有关系。”
裴伽指了指地面,说道:
“这是盟誓酒,喝吧。”
吉恩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舔起了流淌在肮脏地面上的酒。裴伽走过来,抓住吉恩的脖子,把他扶起来,抱了三次。
吉恩成了裴伽的弟子,条件是三天来一次,每次都是在夜里。有时监视太严格,他无法脱身,但是几乎每次他都能遵守约定。即便是无法遵守约定的时候,他也会加倍练习。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年。四年的深夜外出不可能不被发现,可是十八岁的吉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听从别人命令的小孩子了。有时会遇到跟踪,不过他摆脱跟踪的能力更强。剑课进行得很顺利。不仅剑,什么武器在裴伽手里都被玩得无懈可击,这让吉恩无比震惊。裴伽也为吉恩的吸收速度感到惊讶。
这期间,吉恩也了解到裴伽的经历。裴伽出生在北方,年轻时光在世界之都伟大的城市德翡纳度过。从二十八岁到四十岁,他在德翡纳是臭名昭着的人物。他是杀手,据说杀过几百人。虽然赚了不少钱,但是也都花光了。如果不能凭借两把剑赚出当天的口粮,他就打算自行了断。
现在,裴伽依然可以做到这些,只是全盛期的实力已经不见了。因为右手,准确地说,因为右手的小拇指飞了。他本来惯用右手,从那之后才开始练习左手。仅凭左手,裴伽在埃弗林也是罕逢对手,只是仍不如神出鬼没的右手。裴伽的竞争者不是别人,而是鼎盛期的自己。“右手剑”时期的他是德翡纳的绝顶高手。德翡纳是全大陆高手聚居的地方,他自然是全大陆最有实力的人。
失去手指之后,裴伽离开了德翡纳。他不想亲手毁掉这些年积累的声名。他干干净净地离开了德翡纳,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裴伽不是他的本名,甚至也没有告诉吉恩。吉恩也没有把自己的真名告诉过他。
竞技场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南部最出色的角斗士“红刃”来了。整个都城都沸腾了。大家都期待红刃和裴伽的对决。裴伽笑了。他真的期待能遇到强大的对手。吉恩知道裴伽的心思。裴伽已经六十三岁了。尽管他始终坚持严格护理自己的身体,然而他的身体还是日渐衰弱,尤其是眼睛,已经变得有些模糊。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说不定裴伽就会输给实力平平的竞争者。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耻辱。“既然要死,就要死在真正的强者手里”,裴伽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与红刃决斗的前夜,裴伽叫来吉恩,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走向生命的尽头。吉恩坐在观众席最前排,比任何人都看得准确。然后,裴伽让吉恩到德翡纳转告某个人。他把那人的住址和姓名都告诉了吉恩。到了那里,应该就可以知道裴伽的真名了,吉恩这样想。
也许裴伽是故意这样说的。四年来,裴伽把吉恩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曾经深深隐瞒的德翡纳往事连同僚都不告诉,现在却说给了吉恩,只是还没有说出本名和出身。裴伽死后,能够转述他的往事的人只有吉恩。准确地说,只有吉恩能够证明裴伽的存在。曾经震撼德翡纳的裴伽,如今他的才华烟消云散。吉恩继承了他的部分实力,自然有义务兑现他对裴伽的承诺。
说完,裴伽笑着补充说,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失败的话。吉恩却笑不出来。
竞技场里座无虚席。好久没有这么大型的比赛了,兴致勃勃的观众们蜂拥而来,吉恩坐在他和裴伽说定的座位上。他板着脸,心里荡起混乱的旋涡。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看着吗?哪怕裴伽死在这里?
大大小小的比赛结束了,终于到了最后,裴伽和红刃的对决。裴伽的实力似乎丝毫没有褪色。红刃也很强大,不过转眼之间就受了三处伤。这样下去,胜者肯定是裴伽。吉恩放心了。看来自己是瞎操心。吉恩是最了解裴伽实力的人。这些年来吉恩也进步飞速,不过要想战胜裴伽,还差得远。虽然裴伽总说自己弱了,但那只是和自己的鼎盛期相比较。直到现在,他依然强大无比。
这时,裴伽稍微晃了晃。吉恩大惊失色,这不可能。裴伽试图转移方向,然而红刃不给他机会,继续发起进攻。不一会儿,裴伽又转了下头。紧接着,他的一条手臂受了伤。
吉恩回头看了看,有人在观众席上摆弄镜子。不,不是摆弄,而是卑鄙的作弊行为。他想立刻跑过去,无奈人太多了,跑过去也不容易。他拼命奔跑,这时裴伽又受了一次伤。他看了一眼,对方是个面带胆怯的少女。少女大概也看到了吉恩,很快便在人群中消失了。吉恩气喘吁吁地看了看裴伽。这时,局势发生了逆转。自从视力减弱之后,裴伽就受不了阳光。恐怖的想象掠过脑海。如果裴伽真的输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裴伽期待的是怎样的决斗,他想要的是怎样的解决,怎么可能因为这种恶作剧而失败!
现在的问题不是寻找那个少女,而是要终止比赛。吉恩穿过人群。贵族们的特等席位看上去那么遥远。其实距离并不是很远,只是走起来要花很长时间。吉恩终于站在保护特等席位的卫兵面前,他对坐在内侧的大臣喊道:
“我是伯利提莫斯王子!这是命令,马上终止比赛!”
特等席位上发出混乱的骚动声。吉恩的打扮不像王子,于是卫兵们找来了认识王子的人。时间点点滴滴在流逝。国王的顾问,侍从安塔伦出现了。他在吉恩面前弯腰施礼。这时,特等席位上的全体贵族才起身行礼,安塔伦问道:
“为什么要终止比赛?”
吉恩摇着头,急得直跺脚。
“没有时间解释,马上终止!”
安塔伦一声令下,黄旗升了起来。这是宣告比赛结果无效的旗帜。两名角斗士没有立刻看到旗帜,那些应该终止比赛的人们也没有看到。人人都在手心里捏着汗,紧张地注视着比赛。反射光再次照到脸上,裴伽忽然失去视力,看错了方向。就在这个瞬间,红刃朝着裴伽的脖子下方刺去。吉恩发出**,仿佛被刺的人是自己。
裴伽没有立刻倒下。胜利在望的红刃后退几步,把刀对准了裴伽。裴伽用右手解开胸甲的肩带。血如泉涌,他依然屹立不倒。不一会儿,胸甲掉落在地。裴伽转身朝吉恩的座位看去。吉恩第一次看到了裴伽背上的文身。脖子下面,肩胛骨之上,两扇展开的翅膀,一只凶恶的鸟头。
裴伽想要转身去看吉恩。吉恩意识到自己不在裴伽的视线范围之内。明明答应过他,现在想跑回那里已经来不及了,何况贵族们都在观望。犹豫几秒之后,吉恩喊道:
“我在这儿!”
裴伽倒下了。
吉恩跑下去了。现在,全体观众都为吉恩,也就是伯利提莫斯王子让路。他跑到竞技场上,冲向尸体。吉恩边跑边想,裴伽在最后瞬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没有看到自己,肯定以为自己没有兑现承诺。
但是,吉恩一定会兑现承诺。他要把裴伽托付的事情传到德翡纳,而且迟早有一天,他会超越裴伽,从而证明世界上曾经有过像裴伽那样出色的男人。
想到这里,吉恩的泪水夺眶而出。
卷五【赤手空拳的黎明】
年轻人看了看自己的臂肘。白色的卡肩背心下面露出肩膀,也露出胳膊。在男人当中,他的胳膊不算粗壮,但是肌肉很结实。皮肤晒得黝黑,很光滑。手腕上戴着金镯子,尺寸正合适。腕骨从握成拳头的手下凸出,又消失了。
年轻人慢慢伸手,手掌是经过锻炼的手掌。握剑、握枪、握缰时锻炼的部位各不相同。弹奏鲁特琴、握笔、拿针时锻炼的手指也不一样。他很清楚自己手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老茧,也知道应该怎样使用。那些老茧本身似乎就是他的人生。
年轻人从窗台跳了下去。他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庭院消失了。他喜欢从这个角度俯视庭院。准确地说,庭院的规划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住过的村庄,那时他喜欢在旧城塔上面俯视城市。当时的城市风景是年轻人最大的希望。他梦想到那里做个养马人。准确地说,是做一名马夫。拥有十几匹马的城市富人索拉普给每一匹马都配一名马夫,不但要给马喂草,帮它梳理鬃毛,还要每天带马锻炼。这些都是马夫的责任。这样一来,马夫也就有了偷偷骑马的机会。索拉普有一匹黑马“夜星”,因为屁股上有白点而得到了这个名字。夜星奔跑的时候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酷似复仇之神奥达努斯的黑手。母亲每天都会不停地念叨奥达努斯的名字,因此他最为熟悉。
年轻人没有骑过夜星。这个梦想消失在遥远的地方。他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去那里,也许不会再有了。曾经那么美好的城市,如今只是个索然无味、寻常可见的小城市,王族们都不会光临。因为那里连个像样的旅馆都没有。
他穿过房间,打开门,坐在雕像底座上的弟弟面露喜色。
“哥哥!”
年轻人走过去,与弟弟击掌。弟弟笑了。年轻人说: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看着门,感觉哥哥马上会出来。”
“跟着魔法师们学习,难道你学会透视了?”
“要是这样就好了。如果我会透视,我就不会看你的房门了。”
“那看什么?”
弟弟嘻嘻笑了,和善的脸上泛着狡黠。
“魔法师们根本不告诉我有用的技术。如果我会透视的话,即使无聊的宴会也会变得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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